感谢记忆 

最近看到一篇医学报导的文章说,这世上有些天赋异禀的人士,对从小到大所经历过的事物,无论时间先后远近大小巨细弥遗,不但记得,而且是一清二楚。只不过,对他们这种异能啧啧称奇的最后,医学家们下了结论,这是一种脑部的疾病,患者是相当地烦恼,饱受折磨。

我仔细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人,是属於三界六道中欲界的有情生命,一生总是缺憾的多满足的少,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忙碌谋生的时候多轻松闲适的时候少,被非议的机会多被理解的机会少,欲求的多实得的少,再加上年复一年的衰老,突如其來的病痛,难以避免的生离死别……,除了「苦」,我找不出其他的字形容这种境况。那麼,如果大大小小绵绵不断的苦在「超强的记忆」下被动无奈地叠加累积,这种如山的重荷又岂是普通的凡夫所能承担?

我一直自认是个很幸运的人,没有出生於苦寒边地或是兵戈乱世。从懵懂的童年,到可以肆意挥霍精力的青春,进入几乎无起无伏的青壮年,直至某一天正法像飞空掉到眼前的珍宝一样,有如穷人中乐透般的喜悦充盈我的每时每刻,这麼长的时间里,生活并没有加予我太多的磨难和苦痛,让我至今虽然五蕴不空,可还算得上四肢健全、身心安泰。这一切的一切,想來要归功於我那几乎是与生俱來可谓「薄弱」的记忆力,甚至可以归类為「善忘一族」,这种善忘的本事在我遭遇大小失意的时候,总能帮助我可以快速脱离各种负面的情绪和感觉所编织的罗网,有时难过但很快就不悲伤,有时低落但很快就不消沉,有时嫉妒但很快就不郁闷,有时忿怒但很快就不冲动,有时纷乱但很快就回归平静。我不能把这种沾黏随化的能力称作是一种「美德」,现实中它也并没有让我获得功成名就抑或是心想事成之类的实惠,相反在学业上甚而因此无法满足长辈们望子成龙的愿望,但它至少让我能够达到某种程度上的随遇而安和自得其乐。有时自己已经是鼻青脸肿的状态下,犹有心思还人模人样地宽劝别人要少钻牛角尖,我的生活是彩色的。

「比大地还宽广的是大海,比大海还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还宽广的是咱爷们的心胸。」「人生的至高境界是什麼?是心宽体不胖!」每每我对著镜子拍拍胸脯跺跺脚如是吆喝时,那一霎顿然觉得生活是如此地完美。「完美」的感觉,不是來自胸脯拍得啪啪作响自我加持的豪言壮语的刺激,而是我几乎是固执地相信,记忆可选择性地主动遗忘,这是一种天赐的自我愈合的潜力。

看破,放下,自在,随缘——是每个人都应努力学习经验和去达到的境界。当我做不到时,有些事情看也看不破、放也放不下,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希望托付於时间,它是记忆的淡化剂,对所有的损损伤伤疤疤痕痕百贴百灵,神验无比,只要你愿意接受使用它。我超强的忘性就总是一次又一次让我从悲伤的海洋脱离,几乎没有挣扎就安全上岸。

感谢我的记忆!

我的感谢,不仅是记忆它赋予我迅捷的「能忘性」,除此之外,它还总是及时地让我能够想起生命中一些偶遇的突然或者必然。对於那些芝麻大小细碎执我的伤痛,它们早已成為浮光掠影一去不回,对我影响微乎其微。值得一提的是,记忆并没有把所有都丢到历史的垃圾堆最后化為尘埃虚无,有些碎片仍然深刻保留,到现在我发现它们零零散散所拼凑出來的观感,已经成為我学佛过程中最大的助缘,弥足珍贵。

我忘不了的是有关死亡。

除了医護人员、警察、战士、殡仪馆等特定的行业外,很少人每天会有太多的机会面对死亡,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能诚实地说出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二三事,其中肯定会有死亡,只不过大多数人平时会拒绝碰触那一事,是禁忌也好,驼鸟心态也罢,人们会选择用刻意的遗忘來换取暂时的安宁。

可我总也忘不了我老祖母的过逝,一直都没有忘过!尽管当时我只有几岁,老人临走前的一两个月,偶尔会说肚子痛,除了吃些中药外,日常外表看不出什麼变化,依然对我笑脸呵護嘘寒问暖,我也依然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从她扎得紧紧的旧式口袋里掏出她省吃节用的钱去买冰棒的人。一直到临终那刻,随著不断呕吐出來数以盆计的淤血污物,在外婆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的哭喊中,我才恍惚意识到前段日子表面上的安祥,是老人用什麼样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忍维持下來的。稍微长大些我才晓得,她一定是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所以再大的苦痛也不愿意表露出來,让家人知道。

从此,无论是事隔多年的清明扫墓,还是在街头看到相似背影的老人,我的记忆都会不经意地浮出那些画面,每次当我想起,心头免不了的还是针扎般的痛,最疼爱我的亲人就是以这种方式离开了我。

生者皆归死,无能免斯苦;聚合终别离,己身知何时?感谢记忆!它為我保留了这个片段,一旦这段残存影像出现,记忆中其他的冬暖夏凉风花雪月就与我无关,剩下的也就只有「苦」的认知。

佛说:「有情决定死,无情决定灭。」人生的苦,是不分四季无尽的寒。关於死亡,我无法忘记的还有五年前的一件事,那实在是让人永远无法释怀的经历。当时,我坐在从苏杭到福州的火车上,正沉浸在佛书的内容里,突然一道紧急刹车的惯力把我惊醒,然后是一片吵杂声。我听到有人叫喊:「火车撞到人啦!」我赶紧到窗口观看情况,只见一位老妇人倒卧在铁道旁的地面上,离我不足二十米,由她身旁散落满地的木柴,显示她可能是到山上拾柴在回家的路上出事了。我清楚地看见她身边地上不断扩大的血迹,她在不断微弱地抽搐,可火车上的人只是议论纷纷,除了喊救人外也不见有何作為,我也成了其中一员,这种情况持续了十分钟以后,才下去几个车警之类,稍微检查一下就匆匆用白布盖上把她抬走了。

老妇人是被抬走了,可抬走的还有我过去一直以如來正法佛弟子身份自居的沾沾自喜。

我问自己:「假使老妇人是你的亲人,你会怎样?」答案是:我一定会不只是在车上叫喊,我会发了疯地找医生、找车警、找所有可能的帮助,我会不顾一切地立刻从车窗跳下去,到她身边用尽所有的方法让血能够少流一点,我会在等待医生到來之前握住她的手,不断地安慰让她放心,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來的。而当时我却只会在车上动动嘴巴……

我责问自己:「谁是你的亲人?谁又不是你的亲人?你不是已经听闻过无数次佛陀开示有关修行的法义了吗?」

佛教徒慈悲喜舍四无量心的行举,有生起次第、圆满次第和生圆不二次第。仅以悲心的生起次第為例,第三世多杰羌佛如是说法:

「假使在海边看到一个人痛苦无比,已经被水淹得奄奄一息快要死了,或是看到一个病人快要断气了,此时此刻可以用人工呼吸救他,假如没有救到,死了!「唉!该他没得救,我來迟了,该他运气不好。」心里有这种想法的人没有生起次第,这叫走过场;这也有一点点悲心,但不叫做生起次第的无量悲。生起次第无量悲是在这个时候,假使他断气死了,自己会马上流出泪來,感到难受得很,就像死自己的亲人一样,这个时间就是生起次第的境界了。」

对照法义,我羞愧得根本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是什麼样的业力让我在闻受圣洁无垢的法音后的行為还是那麼背离佛法而麻木不仁,面临一个生命在自己眼前遭受巨大痛苦的时候,我在现场竟如此自然地手捧佛书,成為冷漠大众的一员?

感谢记忆,為我保留这一片段,我将以此做為利刃,剔除生命中太多自觉或不自觉的虚伪。我也将视之為自我救赎时能起妙用的甘露,以滋养润泽在菩提道上原本枯萎残破的性情。

在我脑子里,一定还有不少关於死亡的记忆,这个世界不是天堂,那里的岁数才会以百以千以万來计,而娑婆世界的数十年已是足以让我见闻到许多不同方式的死亡,我无意去记住任何有关的场面,甚至不想提及亡者的名字,除非那种记忆不请自來。刻骨铭心的,不思量自难忘,也必是最契合我观修无常的良药。

感谢我的记忆,至今犹能三不五时抖落些珍贵的药材,煲成一锅锅清凉醒脑的汤药,唤醒我时常醉梦迷离的颠倒人生。

良药多苦!

感谢记忆,在我还能记忆时。

光鸣

转自佛教正法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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